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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谷文集卷一辑一原野集 / 故乡柿子(连载2)

孟姜美
2024-09-25


编者按:

和谷创作中心主办的孟姜美公众平台,即日起以连载方式,系统推介《和谷文集》14卷本全部内容。便于回望作家和谷五十年文学写作生涯的履痕,供读者品评。

内 容 简 介

作者和谷,系国家一级作家,陕西省作协顾问,全国报告文学和散文奖获得者,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。《和谷文集》一至十四卷本,选编发表于报刊及多种单行本作品,分散文、诗歌、纪实、传记、小说、剧作、文论若干分卷。有陕西人民出版社《原野集》《市长张铁民》《和谷诗选》《1983安康大水灾》,作家出版社《柳公权传》《还乡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《远行人独语》《国风》,上海文艺出版社《无忧树》,百花文艺出版社《野生地》,海南出版社《古都纪事》《和谷散文精选》,获冰心奖《秦岭论语》篇章及发表于《人民日报》的四十多篇乡愁与丝路散文,“飞天奖”、全国“五个一工程奖”电视剧《铁市长》及舞剧《白鹿原》《长恨歌》剧本章节,选取四十多载文学写作收获之概貌,五百多万字,可窥见其宽博的时代生活景观和丰饶的审美价值。


故乡柿子在我渭北山地的故乡,水果是很丰盛的。有带着古代神话色彩的仙桃,有驰名中外的新品种山地苹果,有枣儿、梨儿、杏儿、核桃、梅李子,但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莫过于柿子了。

打我记事起,门前的埝畔上就有一搂粗的老柿树。听爷爷说,那是他的爷爷的爷爷栽的。就是老碗口粗的小柿树,少说也有三二十年的岁数了。每棵树的腰间,都有一圈棱儿。棱儿下面的树皮很粗糙,是软枣木的本色;棱儿上面便是嫁接上去的柿木,一直伸展到树股杈梢,却是光滑细腻得很。

春上,梨花白了,桃花红了。故乡的柿子树才迟迟从睡眠中醒来,睁开淡黄中泛着绿光的眸子,打探春的信息。当确信无疑地断定春天果真是来到了的时候,便勃然抖动衣冠,不多日就长出手掌般大小的叶片来。枝与枝之间,树与树之间,便挽起了绿色的手臂,给故乡的山野架起浓浓的春天的绿色彩虹。它的树冠之大,可以和上百年的老槐树媲美,什么桃儿、杏儿之类就显得渺小得可怜了。柿树的开花时代,却不如桃李那般富丽堂皇、轰轰烈烈,它的花儿是在绿叶的掩盖下悄悄儿开的。可它的甜丝丝的芳香,却很浓很醇,站在树下,似乎用嘴唇可以品出那味道儿来。不多日子,花凋谢了,密密地铺了一地黄亮亮的、厚墩墩的花瓣儿,轻轻踩上去,还吱吱地响哩!这时候,它的花蒂已托起了指头蛋儿大小的果实。它默默地长着,不慌不忙地度过了盛夏。炎热、暴雨,在它看来,似乎是不屑一顾。当第一缕秋风吹来,树冠上最敏感的叶子便收到了秋天的信息。哦,该是收获的季节,该是成熟的时候了!于是,每一片绿叶,便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输送给就要成熟了的果实。这时,叶子便由绿变黄,由黄变红,由厚变薄,薄得红得像一张张秋天的请帖,飘动在每一颗果实的身边。啊,该轮到我们质朴的柿子富丽堂皇、轰轰烈烈的时候了。一个个鹅蛋大的柿子露了面,出了叶,由浅绿变成红黄色,灯笼似的挑在枝枝梢梢上。这时,血红的树叶便洋洋洒洒,纷纷凋落,有如送捷报的使者,扑向了收获时节的土地。一条条埝畔上的新老柿树排起了长队,肩上挑着千千万万个被柿子压弯了头的扁担,忽闪着身子,踏着舞步,把沉甸甸的礼物献给了秋天,献给了故乡的人们。故乡的柿子有两个品种,一种是板柿,一种是尖柿,大概是依照柿子的形状命名的。四个角儿的板柿,在八月十五就可以用温水泡熟了吃,圆锥形的尖柿却要待到秋后摘下来放软后吃。柿子是质朴的,却也是娇贵的,卸下来保存不好就容易烂掉。故乡的埝畔上、沟沿上长着长生不老的金针,城里人叫它黄花菜。柿子熟的当儿,金针的花蕾就陆续开败了,秆儿也干了,翠绿的叶子也变成金黄色的。绿的时候它很脆,一捋就断,呈现金黄色时,就又柔又韧。把它拔下来,就可以拧成指头粗的带环儿的绳子,悬挂在草棚里,每根绳可以蒜辫似的吊上百十个柿子。这带着丁字形蒂儿的柿子,细心人就一直可以挂到过罢阴历年。到那阵儿,柿子便呈现紫红色,皮皱了,经过风干,汁少了,浓缩了,却又醇又甜了。吃上一口这阵儿的“挂柿”,似乎连葡萄干、蜂蜜也要逊色了。卸柿子时摔烂的就酿了醋,故乡的柿子醋确是又香又酸,带着淡淡的酒味,想起来就满口涎水。软柿子可以做柿子饼吃,也可以拌炒面吃,那更是有着特殊的风味的。柿子叶子也不废,卸罢柿子,把落叶扫起来,贮存在干处,既是羊的优等越冬饲料,又是烧热炕的好柴火。它易燃,还耐火,能保持土炕的恒温,赐予农家人以甜蜜的梦。从我挣开母亲的怀抱,溜下土炕沿,能撒开两条小腿跑出土窑的门槛起,就和柿子结下了不解的缘分。春天,我和小伙伴们用一根细枝条穿起落在地上的柿子花儿,当花环套在脖子上玩儿。夏里,每天天刚亮,就奔到树下拾落蒂的小柿子丁儿,然后秘密地放在一个小洞里,过几天一软,就可以吃鲜了。炎热天的晌午,临到山里去割牛草前,先要在柿树的绿伞下铺上盖上浓荫,甜甜地睡上一觉。或和小伙伴们一起,在凉爽的阴凉里玩抓石头子儿,或用小树枝儿在棋盘似的方格格里摆开阵势,玩“狼吃娃”。秋天到了,便小猴儿般地爬上柿树瞅早熟的“淡柿”吃,或摘下些硬生柿子,在埝畔上挖开炉子,用柴火烧着吃,一个个都吃得成了黑嘴巴,涩得直嚼牙根儿。最快活是卸柿子的时候了,大人们抄着长夹杆,骑在高高的树杈上摘柿子,孩子们就在树底下一边拣软乎的吃着,一边帮忙往笼里拾着。有时,就忘记干活儿,贪玩地叠着红柿叶当纸钱,编起来当帽子耍。那金黄的世界,金黄的童年,是多么美,多么令人难忘呀!后来,我慢慢长大了,上学了,也能挑起扁担了。那几年,父亲当队长,整天忙得不沾家,每年分得的千儿八百斤柿子,就靠我这个“老大”去卖了。为了赶早路,前一天晚上,就得把柿子拾好。在挂柿子的谷草棚子里,母亲掌着灯,父亲站在凳子上摘着,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柿子,一个一个放在筐里,一排一排、一层一层放好。第二天天麻麻亮,我就从土炕上爬起来,吃完母亲打早做好的“特殊饭”,父亲把担子用胳膊抬起来,沉甸甸地放在我的稚嫩的肩头上。有一次,给我的印象太深了。上路时,天阴着脸,路上就下起大雪来。肩膀疼了,扁担、衣服和肉贴在了一起,我不肯停下来歇歇。脸上汗水淋淋,我顾不上放下柿子担儿擦一把,只是摇摇头把汗珠甩落在雪地上。柿子担儿摆在街头上,过了一会儿,市场管理委员会的执勤来了,说卖柿子是投机倒把,破坏市场秩序,挑走了我的柿子担儿。我乞求着,跟到了市管会。谁知他们竟“没收了”,把柿子倒进屋里,将筐子给我扔出了门。我痛心极了,但还没有哭,坐在门口等他们给钱。一直等到天黑,他们锁门下班了,我才失望地踏上雪花飘飘的归途。离家有二里地远了,我隐约听见谁的呼唤声,渐渐喊声近了,近了……带着几分焦急,带着几分恐慌,那是我的慈祥的母亲在呼唤着她迟迟不归的儿子的乳名。我不知怎么,鼻子一酸,强忍了一天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,直流到脖子上。我想回答母亲的呼唤,张开嘴巴喉咙却哽咽住了。母亲,我慈爱的母亲的带哭声的呼唤,在飘着雪片的茫野里回荡着,追逐着……这唤声,便一直留在了我记忆的回音壁上。去年冬上,父亲从故乡来看我,竟远迢迢地给我用小篮子提了几个柿子来。我打开一看,紫红色的,皱了皮的,呈长吊形。“呀,挂柿!”我提住柿子把儿,吹了吹柿子上的尘土,尝了一口,真甜呀!眼下,又是深秋了,又该是故乡柿子收获的季节了。农村放宽了经济政策,故乡的柿树怕也分到户里照管了。故乡人的柿子棚也该早早搭起来了,吊“挂柿”的金针绳儿也该拧起来了。啊,故乡柿子哟,我多么思念的故乡柿子!每当我看见红叶,就当作了故乡埝畔上那血红如火的柿叶,那收获的秋天的请帖。也似乎,是故乡母亲思念远游的儿子,托秋风的使者寄给我的家书,盼我早早儿地回到她的身边,分享柿子的香甜和新生活的欢乐吧……《人民文学》1981 年第 1 期
来源:孟姜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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